"橞村。"
了見按下車窗,冬天的冷空氣鑽進來,打散車內暖氣維持的溫暖氣氛。橞村尊揹著背包從Den City火車站門口揮著手走過來,那件暗紅色過膝羽絨外套把他整個人包成一團燒著的炭,戴著毛手套的手蹦蹦跳跳拉開前座車門,兩人座跑車低淺的底盤被他跳進車內的動作靈巧的反彈幾下。
"沒想到這麼冷!我以為老家那裏海邊的冬天已經夠冷了!只差在車站把圍巾翻出來,太尷尬了。"
按上車窗,了見把暖氣往上調了一度。
"Den City三面環海,冬天因為季風的關係,比同緯度其他地區更冷,抱歉--"
尊的手套捂上他的嘴吧,阿,他們聊過了,關於道歉這件事。
'你每次道歉我都很火大。'
他們那晚電話結束於Vrains安全警報,漢諾全員上線處理把Vrians資料庫當遊樂場的小屁孩駭客,後來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問尊。他有一種感覺,就算問了也得不到明確的答案。橞村尊不是一個言語精緻的人,但是他的表達包含一切,語言,表情,行為,需要所有的注意力。
"其他人都到了嗎?我本來想訂更早的票,但是爺爺堅持正式放假今天才能來,不然昨天晚班車就可以到了。"
"你爺爺是對的,只是準備食物而已,不需要Soul Burner搭夜車來。"
"你確定?不會把房子燒掉?"
眼角餘光瞄到尊邊說邊笑著瞇起眼睛,了見輕輕哼了一聲。
"如果是我自己動手的話,Spectre會先抓狂,所以我請Nagi Cafe全權處理食物。"
"嗷嗚。"
"......你聽起來有點太失望。"
"怎麼會,我很懷念草薙哥的熱狗。"
他們已經靠近海岸,冬日的太陽斜照,在海上映出一條黃金的大道。
"......但我也很想看你在廚房亂七八糟的樣子。"
英雄都是亂七八糟的人,了見笑著開上山路。
了見把車停進車庫,幫尊提行李,跟著興奮的尊踏上門前階梯。正準備要開門,門突然自動滑開。
"--掰掰~!我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回來,不用等我,再見!"
"等等!Ai--"
Ai--穿著黑色套頭和緊身牛仔褲、把SOLtiS機體脖子處淺綠色菱形光點遮得乾乾淨淨--晃著馬尾誇張的面屋內揮手,同時背身向外走,後背毫無收斂的撞上準備開門的了見。遊作從屋內追上時剛好看到在門口跌成一團的三人,尊的羽絨衣裡面是不是還穿了毛衣,背後的身體相當有彈性,不不不時間不對鴻上了見,現在是伊格尼斯肥皂劇時間,專注。
"尊?你到了?"
"嗨......"
壓在最下面的尊悶悶的對好友打招呼,SOLtiS機體比同樣身型的人類沉重許多,壓在人類身上可不有趣,最上面的Ai對此非常清楚。他迅速地用人類無法做到的動作站起來,尷尬地拉起夾在中間的了見。遊作上前拉起後面的尊。後者揉著腰站起來。
"遊作你們已經到了?"
尊視線在遊作身上,又轉到視線四處飄移就是不看遊作的Ai身上。了見腦袋開始悶痛。也許就像Spectre說的,這是一場沒人能插手的肥皂劇,也許應該先提醒尊,well。
"跟草薙哥一起來準備晚餐。"
"喔!對草薙哥!Ai你不幫忙嗎?"
尊一臉無辜,Ai擺出那副了見已經很熟悉的表情,寫著'我很風趣我很好玩最重要的是你們別想管我'。Spectre是對的,這是一場進行中的災難,也許整個計畫都是,沒有事情是對的。
"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來我在別的地方有別的事情,反正我也不吃東西,你們聚會就好,掰掰,我去別的地方忙別的事情--"
"Ai,不要鬧了!"
遊作拉住Ai,Ai熟練地甩開。
"欸我甚麼時候在鬧了,我可是程式,邏輯運作,合理思考,人類的慶祝節日嘛,祝你們聖誕快樂,享受聖誕大餐,掰掰我要去處理別的事情。"
了見嘆了口氣。聖誕節聽說是親友聚會的日子。八歲以來他就練就十一月底到一月初節慶季對街上網路上一切節慶裝飾廣告眼不見耳不聽的習慣,不存在的東西就不需要感覺 -- 你錯失很多有趣的經驗,尊說,也許,大概。不過為了目標扮黑臉這種事情,了見就再熟悉不過了。他走到Ai面前。
"別的事情。"
"了見老師,你知道的嘛,伊格尼斯需要很多的數據來餵養,我要到處看看帶回更多數據,他們才能健康長大--"
"就假設你說的是真的吧,節日也是很重要的經驗,觀光客體驗在獨特性上無法達成同等品質。再說,按照計畫,你現在越少被人看到越好,當初你答應過要按照計畫進行,Ai。"
在節日跟家人吵架,大概也是無法取代的經驗。雖然了見嚴重懷疑Ai吵架相關資料應該過剩,不太需要再加一筆。Ai齜牙裂嘴瞪他,了見知道拿望遠鏡計畫壓Ai相當流氓,well。遊作面帶感激看著了見,了見覺得頭痛更嚴重了。他無奈地看著一臉震驚的尊,Spectre說的對,這個計畫大概會讓他老三十歲。
"所以,你打算在廚房陪我洗碗,了見大人?火焰英雄的假日只有這麼一點喔。"
"哈哈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了見語氣刻意誇張,Spectre假裝接受老友的藉口,暫時不追下去,遞給他一疊剛洗完還溼答答的盤子,了見把盤子整齊排列進烘碗機。下午Ai那一齣逃跑戲之後,尊立刻拉著遊作和Ai在客廳聊天--Well,尊不停地問問題、分享自己回到老家的生活(大部分了見都聽過了)、問問題(一半問題得到答案,另一半了見已經準備好在某個時刻被轟炸)。老實說他不該太意外,遊作不是會主動聯絡朋友的人 (過去失聯的一年是紮實的證據),他很難想像遊作對尊說他跟Ai過去兩個月的各種Drama (了見和Spectre無法避免的坐在貴賓席全程觀賞)。
回到Den City之後,尊很快被叫回老家 (了見還欠他一個拜訪),他們其他人很快開始討論了見提議的電子界重建計畫。計劃本身已經在了見腦中醞釀一段時間--一個人類不會意外接觸、也難以主動接觸的電子界。不意外相關人員對此概念都相當贊成。隨著概念逐漸具體,開始討論執行細節,Drama開始了。
獨立運作的定義是關鍵。第一個電子界位於Vrains,依賴SolTech的系統。Lightning建立的第二個電子界位於舊Vrains的廢墟中,賭SolTech直接在舊Vrains重建新系統這種懶散的行為讓他們不願也不能刪除舊Vrains。不久前Ai試圖在Tarla的農耕系統和氣象衛星建立的第三個電子界,表面上相對獨立隱蔽,但是踩到安全系統的紅線,如果被發現,人類與伊格尼斯的衝突就要直接表面化了。現在這個最新的計劃核心就是電子界必須能獨自維持運作,不依賴任何既有系統。此外,另一個重點是人類不會意外接觸到伊格尼斯,引發人類對伊格尼斯的猜忌,造成最初模擬出來的滅世結局--了見知道漢諾主動參與到這種程度,所有模擬都失去準確度了,不過當初追殺電子界的漢諾不也同樣失去觀測的客觀性?所有人都同意完全的隔離是行不通的,為了參與各方的安全起見,起碼得留一道後門。但是後門該如何運作,何時能通過,單向還是雙向,誰能控制,都需要明確的共識。
一開始所有人維持一種冬季結冰冰面上行走的和平,好聲好氣,過分周全。了見很意外Ai對於後門的看法是安全至上,提出非常嚴苛並需要人類和伊格尼斯雙方都達成的條件才能使用,甚至比漢諾提案更加嚴苛。漢諾方本來以為必須經過一番奮鬥才能提升雙方對於嚴格程度的共識,Ai的態度令人驚喜。但是很快的,了見發現真正難以達成共識的是Ai和遊作,而Ai完全無視遊作任何抗議的作法讓衝突直接沖到表面。
"我有時候覺得,遊作在拖延計畫。"
"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接受,了見大人,我的建議仍然是站在一邊不要干涉,讓他們自己處理。"
Spectre從冰箱拿出香料袋、柑橘蜜餞、一罐玻璃罐葡萄汁。把葡萄汁倒入湯鍋,開火。了見背靠中島,看向不遠處客廳。Ai拉著草薙仁姿態誇張的說著一串又一串的話,同時吸引草薙翔一和尊的注意力。另一邊三騎士坐在餐桌,紅酒已經開了第二瓶,低聲但熱切的聊天。遊作抱著靠枕,坐在尊旁邊,綠眼睛緩緩掃過所有人,表情平靜。了見嘆了一口氣。
"沒有決定可以滿足所有人,了見大人。"
香料的氣味開始擴散,Spectre把柑橘蜜餞放進細微滾煮的熱果汁裡面,緩緩持續地攪拌。
"我知道。遊作也...你說的對,他一定明白這個計畫對Ai的重要性,只是......怎麼說,如果他們能好好談談就好了。"
每次遊作提出疑慮,要Ai跟他談談,Ai高速逃竄的速度不愧對SolTech宣稱SOLtiS擁有的一切高級性能,有次甚至無賴的直接把意識轉移上網,留下盯著突然倒地的SOLtiS機體、表情比地上一動不動的機體更僵硬的遊作 。
"不只會說謊,還會逃避,他真的很像人類。"
了見想起當時遊作的表情又嘆了一口氣,有時候了見發現自己莫名了解Ai,面對藤木遊作那雙綠地發疼的眼睛和完全無法反駁的正論,他也很想逃跑。他拿起放滿馬克杯的托盤,離開廚房前Spectre叫住他。
"遊作和Ai會自己解決他們的問題,雖然過程免不了狗血肥皂八點檔。了見大人,你該多關注自己的事情。"
了見愣在原地,Spectre端起裝著熱甜點的壺,走過他,到了所有人都在的客廳。尊表情開心地驚嘆這又甜又香的氣味,語調勉強稱讚Spectre的手藝,在Spctre說了見也幫了忙的時候,視線轉往還端著托盤站在廚房口的了見,灰紫色的眼睛看到他就暖暖彎起來。
"哇沒想到!這是你弄的?"
鮮紅色毛衣的火焰英雄語氣開朗溫暖,Fuck you Spectre,了見用力的反覆眨眼,邁開腳步。
"我只提供精神支持和清理服務,很開心你看起來很喜歡。"
尊上前示意要接過托盤,了見看著他伸過來的雙手,骨節明顯但也厚實,手掌向上,呈現邀請的手勢。他一定是盯著那雙手過了禮貌許可的時間,因為下一個時刻他聽見尊疑惑地'嗯'了一聲,趕緊把盤子遞過去。
"所以,那個神祕的計畫,我可以問嗎?"
尊喝完馬克杯裡面的甜品,語氣帶點試探。了見看著坐在旁邊的尊,鮮紅色的毛衣把他白皙的臉映得微微泛紅,專心,鴻上了見。他們過去兩個月經常聊天,尊總會傳一堆訊息,了見對於他老家從秋天到冬天氣候變化已經非常熟悉,不過了見沒有提到太多新電子界的計畫細節。一開始計畫尚未成型,他不想用中間討價還價反覆糾纏的細節煩尊。之後尊與他聊天的內容又被這場聚會和接著的冬日假期塞滿。尊的視線從沉默的遊作轉到了見這邊,那雙灰色的眼睛也映著身上的鮮紅色火苗,溫暖的包著他,了見避開視線,假裝咳了一聲。
"望遠鏡計畫,簡而言之是以獨立運作並避免人類接觸為前提,建立新電子界。避免兩方在還沒準備好的時候意外產生衝突,畢竟之前所有的模擬都是在人類知道伊格尼斯存在後高速導向毀滅,這次的目標是延後人類與電子界接觸的時間,也許到時候人類會對伊格尼斯有不同的看法,我不確定,但這是一條現階段最樂觀的路線--"
"左輪教授,你在繞圈圈。"
尊語氣雖然平和但直接,Spectre被水嗆到,狠狠的咳了十秒,Ai笑到拍沙發,了見覺得耳朵有點熱。
"現在計畫還只有大綱,細節仍需要整理,總之,方向是發射伊格尼斯專用的迷你衛星群,讓伊格尼斯跟人類之間有安全的距離--"
"--本大爺就可以上太空--"
"--有更多選擇--"
Ai和遊作同時發言,Ai戲劇化的起身,遊作綠眼睛追著往上,Drama,第三季,Live, action。
"你到底想怎麼樣,哼?Playmaker?"
"我只是想提醒你,不需要這麼急著決定--"
"喔喔喔一點也不急,本大爺可有耐心了,從討論計畫開始你就一直往另一個方向提案,那時候說的呢?幫我們在遙遠的地方重建電子界,隨口瞎掰?"
"我很認真。"
"哈!對!總是很認真的Playmaker,大英雄Playmaker,永遠正確的Playmaker,"
Ai的語氣從刻意表演出來的諷刺很快的露出真誠的不耐和憤怒,遊作也站起來,雙手握拳緊緊壓在身側。
"一下子很認真的說要幫忙重建電子界,一下子說要展現共存的道路,現在又很認真的怎樣,提供選擇?很好,本大爺已經做好選擇了,感謝左輪領導的幫忙,我們終於可以有遠離人類的空間,永遠不互相打擾,千萬代以後說不定就是兩個不同的外星物種相見歡--"
請不要把我扯進去--了見嚥下抱怨的同時,注意到尊準備站起來,了見一急拉著他的毛衣,把尊扯回沙發,好不容易Ai沒有逃跑--遊作抓住Ai的雙臂,正正的盯著Ai。
"那你告訴我,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願意帶著所有伊格尼斯,切斷與人類的一切交流,和你有羈絆的人事物的一切交流,與......我的交流,告訴我。"
"我--"
Ai被遊作盯著,SOLtiS機體僵住不動,藤木遊作那雙巨大的綠眼睛和他的語言同樣的真誠和執著。言語和意念雙重重槌,Playmaker應該拿這個當作高速決鬥的技能,效果:對方下回合不能執行攻擊。了見看著說不出話的Ai,他沒有鑽進網路,這是好事,終於有一件好事。
"哇。"
"終於。"
了見重重嘆一口氣,換來尊疑惑的眼神。遊作和Ai一番激烈的眼神對決後,Ai拉著遊作到外面繼續溝通,希望遊作穿夠外套。Spectre溜到三騎士的餐桌去聊他下一年準備嘗試的新植栽,草薙翔一帶著草薙仁回去休息,剩下尊和了見還在客廳。了見手上的馬克杯已經空了,拿著杯子感覺是個明智的行為。
"我不知道怎麼......插手這種事情。"
了見低頭看著杯底,旁邊的尊聳起肩膀。
"阿阿以前的我大概會說打一架就好了,或是打一場牌決鬥就可以了。"
再也不想看到遊作Ai決鬥,no no no no no。了見搖頭把腦中的畫面甩出去,同時想到另一場以決鬥為名的心之交流。
"打一場牌阿,應對某些人,蠻有用的。"
了見笑著對尊挑眉,尊整張臉窘迫的張開。
"是啦,我沒你們這麼彎彎繞繞,直接一點不好嗎?真是一個一個說話都跟迷宮一樣。"
尊往後躺,沙發被他的動作壓陷了一點。滑--
"你不說,遊作也不說,我覺得我好像被劃在外面,甚麼也不知道。"
"抱歉,我--"
手又抵上來,這次沒戴手套,尊厚實的手掌壓在他的嘴巴上,蓋到一點鼻子,很暖,有一股木頭味,是尊的味道還是他的毛衣帶著衣櫃的味道?自己本來為什麼道歉?一下子想不起來--
"不是在抱怨,我本來就不在這裡嘛,沒辦法跟上你們的事情也是正常的。"
--回老家是對的,你要跟你的家人好好相處,他們很重要--本來應該要說這句話,但是了見發現自己並不想開口。太暖了。沒有等到對話,尊視線在了見臉上掃過一圈,停在自己的手上,耳朵紅了起來,溫暖-手掌稍微離開了見的嘴巴,沒有放下來。
"......我覺得,你在哪都很寶貴。"
細碎的氣音掃在掌心,尊整張臉燒紅,跟他那件紅色毛衣同個色系。
這是一個美好的聖誕節。
第二年
"嗨。"
鴻上了見揹著背包從木造建築為主體的海港小鎮車站走出來,過膝白色太空衣外套,脖子圍了一圈灰色毛圍巾,臉上還帶了大墨鏡--他出發前一定查了所有能查的氣象資料,不然怎麼連防風墨鏡燈準備好了--對推著腳踏車抵著冬日海風的橞村尊克制地揮手。
"哈囉大明星。"
"嗯?"
尊從上到下誇張的掃過對方的穿著,挑眉。
"Den City最紅的新創公司幕後投資人,年輕有為山田先生。"
了見鼻子皺了一下,眉毛高高抬起來。
"橞村你又想郊遊了嗎?"
"嘿現在還早,的確可以走一走。"
尊伸手指向背包,了見剛搖頭就被尊打斷。
"沒有跑車,腳踏車載行李還可以。"
了見眨了眨眼,歪頭,尊可以看到那顆過分複雜的腦袋每一個轉動,從這有沒有必要-這跟必要好像沒關係-這是友善的展示 <-大概到這裡。最後,他轉身把背包脫下,提著走到腳踏車旁。
"......看起來是輛好車。"
"花了半年的打工薪水,跑好多家車行比了好多台不同型號,綺久都被煩到警告要跟我絕交。"
尊接過背包,把它固定在車架上,兩人開始散步。
就在去年那個混亂的聖誕節後,邀請了見來玩的念頭就時不時浮上來。一開始尊開玩笑似的問大忙人有沒有空來玩,對方的確是大忙人,聖誕節後那邊的計畫高速展開,當了見宣布要籌建公司,籌備重建伊格尼斯能安心生存的電子界需要的資源時,尊覺得對方開始說起聽不懂的程式語言。
"我以為......漢諾很有錢?我是說,你們當恐怖份子的時候難道也需要籌款?"
"純破壞需要的資源相對少而且單純。而望遠鏡計畫各個環節需要的資金超過漢諾現有規模能直接負擔的程度。"
電話那邊的了見語氣平常,早就考慮好了。在這種規模和複雜度會嚇壞所有人的事情上,他總是游刃有餘。那之後半年,尊完全沒有提任何關於來玩去玩這種膚淺的事情。驚嚇終於過去後,他又猶豫了兩個月到底要不要邀請了見。綺久看不下去,敲打他的腦袋後,他又思考了一個月怎麼開口。最後在一次電話中聽到了見打哈欠的聲音,話頭脫口而出。耳邊的沉默在他這邊翻譯成猶豫的各種階段,就在尊以為對方要禮貌的拒絕時聽到細微的'好'。
綺久說連載已經聽得很煩了。
"Ai還好嗎?沒有大人在欸。"
"雖然Spectre已經警告說發生任何事情他都不會收拾,不過我想遊作在,應該不會無法應付。"
他們牽著車,走在海港的堤岸上。了見抬頭看向一片淺灰的天空,吐氣在臉上吹出一團霧。
"最多,就是網路社群多一條奇怪的八卦,應該沒問題,吧。"
"那次帶領小朋友佔領公園遊樂區的影片,連我同學都在看。"
兩個月前在學校,本來跟他交集不多的同學突然拿著手機湊過來,問之前在Den City有沒有聽過John Wayne這號人物。在他隱隱記得聽過這個名字的瞬間,螢幕影片出現Ai最新SOLtiS機體,帶著一群小孩,煞有其事的指揮他們'佔領'遊樂場,側拍的人標了大大的'科技新貴,哈?',還配上亮紫色閃亮亮星星。他當下決定回答甚麼John Wayne,不知道不認識。
了見回想起那個事件,把臉埋進雙掌。
"就說不該讓Ai當公司門面,我難得全心全意贊成Spectre的意見。"
"......你們意見相同的次數其實挺多的。"
尊假裝沒聽見這句話。
冬天港口帳面上氣溫變化不大,甚至不太下雪,但銳利的冷風不間斷地從海往陸上吹。如果不小心,走一小段路皮膚就會被凍紅。了見周全的裝備唯一漏掉的臉頰經過半小時已經些微凍成粉紅色。尊見狀伸手把對方的圍巾往上拉,遮過鼻子。圍巾後面悶悶的大概說了不重要的話。
"神秘金主嘛,徹底一點。"
了見本來要拉下圍巾的手停在一半,撇過頭,看向港邊燈塔的方向。也許是擔心仍被通緝的身分如果被揭穿,會影響電子界重建計畫,一開始了見就宣布這家負責集資的公司不能由他出面,三騎士現實中的身分SolTech都知道,比了見更不適合。遊作和Spectre未成年。草薙哥還在猶豫時,Ai突然說他可以,在遊作沉默的堅持中眾人同意了。
電話中,尊問了見能幫Ai換一個SOLtiS再弄出周全的假身分,山田了見應該也可以。對方假裝收訊不好沒聽到。
"嗯?那個阿,雖然看起來很舊,天氣不好的時候,漁船還是很依賴燈塔的指引,要去看看嗎?"
了見點了點頭,兩人一面走尊一面說之前打工聽漁夫說過的海底大海怪故事。
"我得說人類對海洋生物的了解遠不如天空,視線不好的時候誤認也是很常發生的。"
"欸你不相信有海怪?"
"我相信海洋裡有人類尚未明確了解的生物。"
"這到底是相信還是不相信,謎語先生。"
"定義更詳確的話,我相信人類無法了解周圍的一切。"
"總是會有不知道的東西嗎......"
尊一下子蹲坐在堤防上,看著一波海浪被一層層高低起伏的岩石打碎,在深褐色的石頭上留下白色泡沫。
"有時候,我也不知道,甚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反而容易往前。"
"嗯?"
了見困惑一聲,尊往海中丟了一塊碎石,石頭在礁岩上撞了幾下,被退去的潮水帶走。
"我不像你,總是知道自己要做甚麼,還能一下子規劃好幾步。"
前網路恐怖份子-現網路世界白帽駭客組織首領兼新創公司實際老闆邊聽著尊的話,跟著蹲下來。
"但是回想起來,在Den City的時候雖然經常搞不清楚狀況,莫名其妙的就做了好多完全沒有計畫要做的事情,一直往前走。現在......"
"怎麼了?"
"......快畢業了。"
看到了見依舊困惑的臉,尊有點難為情的繼續解釋。
"前兩天被老師追要未來志向表,一下子想不到要填甚麼,隨便寫了熱狗攤服務生。"
"這個,沒想到你這麼崇拜Playmaker。"
"喂!"
尊笑著推了了見,後者順勢跌坐在地,手撐著地板往尊這邊靠過來,臉上擺出非常認真的表情。
"你也可以寫John Wayne的助理,我相信他很願意帶著你在Den City各大公園進行各種任務。"
"別鬧了喂!我才不要跟他去佔領公園遊樂場欺負小孩。"
"他比較喜歡欺負大人,客觀來說。"
想像Ai帶一堆小孩把他們的父母趕跑的畫面,太過真實,說不定發生過。尊短促的笑了一下,身體往後坐,一半靠在了見肩側。
"要做甚麼呢,想不到。"
"我記得你曾在健身房打工?在Den City的時候。"
"阿,對阿,本來是打雜的,後來他們知道我會柔道,當過一陣子教小朋友的教練。在爺爺的道場也會教小朋友。"
"那?"
"可以做,但......你們一個個都在做那麼不可思議的事情,爺爺退休後接道場好像有點太......理所當然了?"
也許不認識旁邊的人,他會認為這樣的未來挺不錯的。以前他常常想,如果Lost Incident沒有發生,自己會怎麼樣。但過去兩年他已經很少想這種事情了。時間無法倒流,而且--
"--認識你、遊作、甚至Ai,有時候會有點緊張,你們每個都對未來那麼飢渴......"
海浪來來去去,旁邊的人一動不動,低沉的嗓音跟著海浪聲滾出。
"我十八歲的時候,認為自己的未來是毀滅電子界--"
尊刷地轉頭,過去一年幾乎沒有再真正聽他提過過去的事情,看見了見表情平靜,半瞇著眼看著已經半暗的天際,稍微鬆一口氣。
"--然後是建立漢諾塔,毀滅人類文明。而Soul Burner十六歲已經拯救過Vrains了。"
了見轉頭帶著微笑看向尊,眼睛在半暗的天色中閃亮亮的,這人的眼睛怎麼總是這麼閃亮,不公平。
"不知道未來是怎麼一回事,但總會走上值得走的路,我覺得這就是你。"
值得走的路,心跳落下。
"我回來了!" "打擾了。"
尊推開門,對屋內宣告自己回家了。旁邊了見摘下墨鏡,看到跟著聲音從屋內走向玄關的橞村奶奶時半彎腰鞠躬。
"回來啦,晚餐還沒好,尊你先帶客人去客房。"
尊背著背包對奶奶點頭,奶奶把視線轉向了見,面帶微笑。
"你就是尊經常提到在Den City交到的好朋友吧?歡迎來到這個小地方。"
本來以為了見要表演過分禮貌的別人家兒子,讓尊接下來耳朵不得清靜,但回頭時看見的是了見臉上意外的表情--他愣著站在玄關,眼睛張大掃過屋內,好像突然意識到甚麼,深呼吸一口氣。
"敝姓鴻上,謝謝橞村夫人您願意接待,抱歉。"
九十度彎腰低頭,是為無法道歉的事情道歉的禮數,完全不合場合--也許特別合,但那不是重點。Shit,橞村尊,過去兩個月怎麼完全沒想到這個一定會出現的場景,快把腦子挖出來用。還在玄關的二人沒注意到尊在旁邊突然變了表情,奶奶微微歪了頭,有點困惑但仍笑著接過又更深鞠躬的了見。
"唉這沒甚麼,尊的朋友來我也很高興,他在Den City成熟很多,多謝你當時的照顧。"
"是我受他照顧甚多,尊一直是很成熟的人,沒有他我才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橞村夫人我真的很抱歉--"
尊紅著耳朵上前拉起腰彎著的了見,把他拉上走廊。
"我先帶他去客房,外面吹風一天了奶奶!"
"欸?"
無視奶奶更加困惑的疑問,尊拉著了見跳上樓梯,推開二樓客房房門,把人拉進房,關門。
"是我沒想清楚,抱歉不該沒準備好就答應--"
"等等等等你停下,暫停。"
兩人站在門後,尊雙手按著了見肩膀,對方聽他的話停下就要開始的道歉循環,垂著眼睛。
該怎麼說?鴻上了見是當初綁架他的主謀的兒子,但他也是自己很重要的朋友。前者是無法抹滅的歷史,造就現在的他們。後者是他們在這裡的原因,是他想要當作根基往前走的動力--尊突然懂了,現在他最想走上的未來是由甚麼構成的。
他認真的盯著了見,開口。
"我還沒準備好,要怎麼跟爺爺奶奶說,你要等我。"
了見抬起眼皮低頭看著尊,眉頭困惑地抬起。
"等我把事情想清楚,這是我們的事情,我、你、和爺爺奶奶,不要自己一頭轉圈圈。我想想要怎麼說,到時候絕對不會落下你,就算你想跑我也會把你拖過來。"
"......我們的事。"
低音震動,很難辨認了見紅透的臉是海風凍的還是別的,自己的耳朵大概也是。了見雙手端上尊的臉,那雙裝著閃光的眼睛靠近。屋內沒開燈,尊卻能看清楚那雙眼睛每一個顫動,了見那顆腦袋每一個猶豫。尊還帶著手套的手從肩膀往上摸索到後腦,理得乾淨整齊的頭髮刺刺的,被手指撫平又立起。他墊腳的同時把對方往自己的方向壓過來,兩人額頭輕碰,鼻子短促的吸進兩人中間悶熱的空氣。
"了見,我--"
"我想要,我們。"
了見雙手端著尊的臉,兩人唇齒笨拙地撞在一起。
第三年
限制級,有性愛描寫,請移步AO3
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40860594/chapters/103711029#workskin
第四年
從外部觀察山崩,最先注意到的總是微小處,一塊小石頭被深層壓抑不住的震動動搖,乾脆放棄自己的位置向下滾,後面帶著無法阻擋的土石。總之,山崩是既定事實。尊不確定的只是到底哪一塊是真正的跡象,或著全部都是:是了見俐落處分公司,把新生電子界的蹤跡埋得乾乾淨淨,把這場十五年的恩怨結清;是他把公司專利透過各種白手套轉給遊作,讓遊作能無後顧之憂的到處旅行(尊非常強硬的請遊作定期聯絡,遊作竟然答應了,有事沒事會丟一小段沒甚麼道理的影片過來);是Spectre那通奇怪的電話(他非常討厭Spectre的電話),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警告;還是他異常興奮的計畫這場自駕旅行?
尊勉強張開眼睛,右手被旁邊的二十二歲男人當枕頭,已經麻掉了(他說肌肉躺起來很好)。小心的用另一隻手稍微掰開朝下埋著的頭,緩慢的把右手抽出來,途中了見的喉嚨滾出低沈的嘆息,但人沒有動,毛茸茸的白色腦袋被他放到枕頭上,乖巧的讓人完全無法跟前網路恐怖份子現金融詐騙嫌疑人(股東都有賺到錢,大概不算)連結在一起。
尊套上毛衣,走到他們租的Airbnb窗邊,撥開布面窗簾--冬日厚重的雲層一片灰白,海浪陣陣碎在豆腐狀的岩石上。玻璃窗面冰冷,海邊不太容易下雪,但海邊長大的尊知道今天天氣不會太平穩。回頭看床上還埋在棉被裡的一灘小丘。
"嘿起床了,睡美人。"
尊推了他在棉被裡的肩膀,他咕繷了一聲,沒有反應。尊又推了幾下。
"要出發了,小心我把車子開走留你一個喔。"
"恩,給你。"
了見的聲音從枕頭裡滾出來。
"喂喂你真的不起來啊?"
這傢伙有時候真的很煩人,尤其是他下定決心的時候,固執到欠打。尊哼了一聲,雙手鑽進棉被,闖進腋下,開始搔癢。了見立刻縮成一團,扭動的時候把尊也拖進去。尊躺到床上時順勢把了見從兩腋撐起來,一上一下的面對面,了見前額白髮垂到他的眼前,他瞇著眼睛,上面了見擠了眉眼,勉強睜開。
"早安。"
"......早安。"
了見瞇著眼笑起來,臉湊下來領早安吻。
“早餐在桌上,吃完就可以出發了。”
“不能再多呆一兩天嗎?”
他歪著頭,真誠的詢問。尊既想彈他額頭(計劃誰排的,這個睡昏的混帳)又想順從他一起躺過一天,這張床挺不錯的,說實話。
“你完美的計劃呢?恩?而且今天是我開車,別想逃跑。”
尊把他放低一點,兩人鼻頭磨蹭。
“說了,給你。”
“是是是,就算給我,我也要把你拖上車。”
一下子把二十二歲男人撐高,引來一陣笑聲,尊一個翻身,把他扔到床邊。了見終於把上身立起來 ,下床。在了見完美的計畫裡,他們必須在一個半小時內走海景公路抵達海岸一處突兀凸起的岩石步道,下車,走一個小時的步道抵達只有步行可達、面海的崖洞。第一步起床已經延遲,他們潦草的咬過早餐,準備開車。
了見那台銀色雙人座跑車要說有甚麼缺點,一定是缺少置物空間。冬日行李又重又厚,衣服就把那一點點後車箱塞滿,日常補給只好放在副駕腳邊,今天由車主體驗。
"彎路可以嗎?"
"嘿別小看我,我期待可久了。"
摩拳擦掌,三個月前拿到駕照後尊就經常想到了見這台銀色跑車,流線型的外殼幾乎沒有硬菱角,車頭燈尾端拉出兩條折線,沿著車側-後照鏡-車門開關一直到車尾燈,完美的曲線,沒有任何一公釐偏移。如車主總是打理維持完美的外表和態度。尊空踩油門和煞車幾次,熟悉相對位置,了見遞來鑰匙。
"給你。"
尊轉頭,表情帶著挑戰意味,俐落的一把接過鑰匙,啟動。引擎低鳴,熟悉卻比單純當乘客時更明顯,穩定中帶著刺激。
“Yes,好,我來啦!”
車身倒車出停車位,尊語氣興奮。
"安全駕駛,火焰小子。"
提醒的語氣輕鬆語意正常,但內容引起尊一陣大笑。
"喔?有沒有聽錯?換個座位換顆腦袋嗎?"
"我什麼時候危險駕駛了。"
了見瞇眼抬眉,語氣過分正常,引來尊玩笑似的肘擊。離開海港小鎮,正式開上海景公路。
雖然雲層厚重各色灰白不勻,海浪一波波或大或小跟車內時不時拌嘴的熱鬧氣氛倒是很搭。尊分享(抱怨)學校幾門特別沒道理的課(為什麼運動輔助醫療要上統計?又不打算唸研究所,二修不過了啊),幾場校際比賽遇到的怪人(那個Den City U的傢伙根本是Go 的死忠粉絲,你不會相信他每一回合的戰吼,太尷尬了)。了見對這些細碎平凡的事情一向聽得特別認真,時不時塞幾句,有時附和有時戳刀。
"你要不要去唸書?"
"恩?為什麼這麼說?"
了見驚訝的語氣讓尊笑出來,這個對周圍無比細膩的傢伙對自己有時候無知的誇張。
"你看起來很感興趣啊,而且也沒事做嘛。"
了見沉重的頓了一段時間,比尊出於默契的想像中多了好幾秒。
"你覺得我該念些什麼?"
"什麼都可以啊,計算機—可能不用,你很熟了,我怕你去欺負人—"
"我不會這麼做,你把我跟Ai搞混了。"
"—哈哈也是,你只會高高在上的展示自己比他們都厲害,還順便安慰一下,不不不這不行,你還是去學點不一樣的好了。"
了見轉頭向副駕的窗戶,那側面向海,幾陣特別高的浪遠遠的靠近,第一波近岸時因為深度驟減而升起,把岩石岸吞掉一半,撞到岸邊的反射波向後打,把後面的浪抵銷,把本來應該疊加的浪削平。
"我不知道,沒想過這個。"
一下子缺乏情緒的語氣有點嚇到尊,他轉頭看旁邊跟那顆灰白色的天色幾乎融在一起的複雜腦袋,突然想到Spectre那通電話。
--你有多蠢才看不出來這有多危險
他最討厭自己聽懂Spectre語焉不詳的含義這件事。搖搖頭,突然很渴,他請了見幫他開一瓶礦泉水,繼續討論剛過去的學期發生的各種大小事,他覺得有些自己應該已經說過了,但這不太好判斷,了見每次的反應都像是第一次聽同樣投入。接下來路況遠沒有期望的安穩,大概過一個小時,雨開始下來,間歇卻不停,一段比一段大。風也越來越強,一陣風打在這台輕量二人座跑車正側面,尊立刻抓緊方向盤才穩住車身。
"呼,Ai不會又把氣象預告系統搞砸了?"
了見嘆了一口氣,在手機上滑了幾下。
"往前再兩公里右轉,再開三公里,有個小鎮,可以避一下風雨。"
"嗯?"
"備案。"
了見教授和他完美的計畫,備案,備案的備案。
"討論的時候怎麼沒聽你提?"
了見又頓了一下。
"有機率不會發生,我覺得沒必要提。"
尊吊起眉毛。這很像他本來以為的左輪的作風,但很不像了見,尤其是跟他在一起的了見。那個了見坦誠地裸露所有真相和弱點,也許對於甚麼時候坦承時有猶豫,但不會等到真相砸到腳下才被迫說出口。尊壓住還未成型的困惑,轉進了見提的路口。
"還好嗎?"
餘光瞄到了見搖頭,臉上勉強帶著笑容。
"覺得有點可惜而已。"
"嘛,又不是只有這次放假,雖然下個暑假要實習,中間還有春假可以看櫻花、暑假擠出幾天也沒問題,後面也有秋假--"
"是阿,我想太多了。"
......不對勁,非常不對勁。還沒來得及細問這個掩飾的語氣是怎麼回事,了見低著頭滑手機開口。
“那邊有一家餐廳,在那裏等風雨過去再上路比較好。"
"......OK。"
入眼的說是小鎮都有點勉強,一側面山腹地狹窄的主街道兩側都有紅磚建物,雖然不高僅三四層樓,但是壓著道路導致視野狹窄。在路邊找到一個停車位,經過一番嘗試後(路邊停車算甚麼)停車,兩人冒著雨跑進那家燒烤店。推開深色木頭門,裡面也是同色系的木頭裝潢、吧檯與桌椅。中午的燒烤店非常冷清,裡面只有一位吧檯後帶著廚師帽的中年男子,整家店有種油膩感,冷清中聞到一點油臭。老闆看向他們的眼神帶著困惑,大概沒想到這個季節這個天氣會有陌生客,但他專業迅速地收拾表情,招呼他們在窗邊的座位坐下。他們隨便點了一點烤魚、牛肉串、香菇、青椒,跳過啤酒(酒駕不好)。老闆拿著點好的菜單,回到吧檯後開始準備食物。
"我在想,下學期的實習。"
"嗯?"
了見抬頭。
"查了一下,Den City有間學校的柔道社蠻大的,我覺得如果去找他們,請他們讓我去實習,可能有機會。"
"恩,聽起來很不錯。"
"學校社團,我以前都沒參加過呢,那個年紀的學生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要怎麼相處。"
"我也不清楚。"
他搖頭,視線又轉到窗外。
"Hmm,如果都找不到就得延畢了。我不知道,爺爺的道館能不能算實習,雖然跟夾著尾巴差不多......"
了見皺起眉頭,沒有搭話。沉默中一個尊本來以為不需要問的問題脫口而出。
"那你呢?接下來想做甚麼?"
了見轉頭,眉頭壓著眼睛,把那雙閃亮的眼睛遮掉一大半。他壓著情緒,一張僵硬的平板--左輪的表情。尊非常討厭這個表情。
"還有一些事情要收尾。"
"像是?"
了見閉起眼睛,低頭喝水,半空了才勉強開口。
"一些雜事。"
"到底是?"
了見嘴壓成一條線,尊覺得自己的耐心跟著他手中那杯水一起降低。偶爾,他們之間出於尊重而互相繞開、名為過去的地雷,會出現在兩人同行必經的路上。一直以來,尊都以為偶爾的阻礙跳過就好,沒有事情是完美連貫的,他從六歲就開始學習世界的不完美。但是現在,眼前這個抱著地雷不放的混帳,喔,他竟然沒有注意到,Spectre竟然比他更早注意到--
"像是Spectre的法律身分還有個人帳戶這種事情?"
了見一下子張大眼睛,震驚的看著尊,喉嚨一團火就要燒起來,大概燒起來了。
"他打電話給我,Spectre--"
--橞村,了見大人剛剛跟我提我的法律身分
--甚麼?
--法律身分,我在法律上不存在,孤兒院失蹤兒童,推測死亡,你以為Spectre這個稱號是甚麼意思?總之,他跟我提他弄了我的法律身分,還說辦了個銀行帳號。
--聽起來很好啊?
--你白癡嗎?幫Playmaker和Ai還不夠,他還沒收手,他還在收尾。我如果要那些,我會自己開口。你看不出來這會通往哪嗎?你有多蠢才看不出來這有多危險?
"--我本來覺得他想太多了,你們那裏我一直搞不懂,太奇怪了,你開心就好。但是你真的沒在想嗎?完全沒有嗎?在做了那麼多之後,你完全沒有為自己想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這些收尾、Spectre,都是我的責任,是我該做的事情,我不懂你們在大驚小怪甚麼。"
"負責到甚麼程度?總有結束的時候吧?結束之後呢?"
了見抿著嘴不說話。天,尊不敢相信--還是他一直迴避這個可能性?尊覺得自己要吐了。
"我以為你想要這個--"
尊揮手輪流指著兩人,了見終於變了臉,慌張地開口。
"--我想要,我當然想要--"
"那你甚麼時候可以放下過去,你做的已經夠多了,超過了,放下你那個混帳老爸的所有爛攤子--"
了見開始搖頭。
"我甚麼時候不是我父親的兒子?你在說不可能的事情。"
尊雙掌抬起來,正要拍桌,兩人的手機突然都震動一下,他們視線盯著對方,像在對決的槍手,沒有一個人願意先移開。對峙了三十秒,終於,了見右手盲著摸放在桌面的手機,一眨眼垂下視線,滑開手機,立刻變了臉色。尊也拿出手機,螢幕上跳出一封信件通知,來自Spectre,又是Spectre。點開後發現是Spectre轉寄的信,原始寄件人是瀧響子,但信件開頭標註這封信就是要給他,橞村尊的。開頭第一句,是尊沒想到會看到的句子。
--橞村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與其他漢諾三騎士,已經前往警局自首了。
後面一大段一大段解釋Lost Incident時他們三騎士各自負責的工作,他們三騎士希望Lost Incident的受害者,尤其是與漢諾關係複雜的他和藤木遊作,能先知道他們準備在警局陳述的一切。信件最後,她感謝尊願意在這麼複雜的狀況下一次次幫助他們的了見大人。他們沒有資格,但是希望橞村君能繼續關心了見大人。
如果不是看到對面了見顫抖著看向他,尊已經準備衝去廁所吐了。
"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尊搖頭,但他們都非常清楚誰安排了這件事。
第五年
-- 有事,請聯絡。 from Yusaku F.
了見打開手機,遊作的訊息一貫簡短扼要。確認沒有更詳細的解釋,沒有緊急、危險等字樣,也沒有伊格尼斯。他把手機放回外套口袋,在清晨紅木林的霧氣中,隻身一人往前走。
那天在風雨中,了見飆車趕回Den City,全程坐在客座的尊一言不發,一直盯著手機,偶爾急迫的打字,了見不思考他到底在聯絡誰,任何一個人都會讓他過分轉動的大腦歪斜到他事後一定會後悔的方向,那就不要思考,回家前甚麼都不想。
踏出車門三分鐘,他們三人在鴻上家那個巨大空無的屋子吵架。他記得自己憤怒又困惑的質問Spectre,為什麼要讓三騎士自己去自首,為什麼在他背後計畫這種事情。
"我沒有計畫任何事情。我們都有眼睛,了見大人。三騎士決定去自首,因為他們想改變一些事情,就像你在過去幾年做的一樣。"
"你要我相信,你沒有把這些念頭放進他們腦子裡--"
"如果要討論意圖,檢討我們之間任何一次的交流是否純潔,那我同意,我可能有做你指控的行為。如果你相信三騎士是笨蛋,那麼的確,我是把這些在你看來背叛的念頭放進他們腦中。"
"哈,這可能是他們做過最正確的事情。"
尊語帶諷刺,了見痛苦地看著他,不可置信 (但難道不是了見忘記了,忽視了尊的身分?他怎麼會忘了。)
"我是漢諾的首領--" "--你當時才十幾歲" "我做了那些決定--" "好像他們這群大人都沒辦法幫自己想事情一樣--" "我有責任面對後果--" "--你還在說這些"
"我以為,Soul Burner,你知道。"
尊瞪著他,下顎咬緊,許久不說話。經過幾次緊繃的吸氣,他終於開口。
"你做不到,永遠都不可能幫他們背後果。也許,可能幾年後,我會開始原諒他們。但是,你永遠都不可能幫他們取得原諒,因為你根本不是應該負責的人。每次你想幫他們負責,喔Fuck--"
尊憤怒的搖頭,但無法把燒起來的憤怒甩開。
"我不想看你活得像個死人,而且,我也不相信你想要這樣活著。"
--我想要甚麼,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他甚麼都不想要,不能要。但是他立刻想起來,自己想要尊,遠在那次虛構研究所的決鬥結束時就開始了。他想要尊,每次擁抱總是給他無限的溫暖和驚恐,他可以,他有,而現在他可能要失去尊了,就像他失去父親,甚至Spectre--
後面的事情是不連續的片段,記得看著尊轉身要走,感覺極度恐慌,一個不想記得但是不可能忘記的情緒。記得自己從背後抱緊他,記得他轉頭,對自己說他想幫忙,他希望了見快樂起來,但是了見必須自己想要這些事情。
--我知道你可以想通的。
然後他走了。
後面是一張張他無法填滿的不連續影像。
中午下山,他在山腳小鎮的咖啡館與遊作進行一場通話。從背景來看,遊作回到Den City,在草薙翔一的地方。開頭稀薄的招呼後,遊作直接進入主題。
"我有事想找你討論。"
"嗯?"
"我想在電子界討論。"
"啊?"
他確認這不是生死相關的問題,沒有其他人發現電子界的存在,沒有人想對伊格尼斯動手,沒有人被綁架,沒有人想利用電子界或伊格尼斯,更不是伊格尼斯突發興起的奇怪計畫。
"你想甚麼時候談?"
"等你回來就可以了,不急。"
"......我會盡快回去。"
遊作並沒有問他在哪,他可能從尊或Spectre那裏聽到了。
那段不連續的時間,他記得自己不願意再打開瀧響子自首前寄給他的email,但也不需要,只讀過一次的文字刻在他的意識,在他不專注於任何手邊工作的時候跳出來,一段一段。
'如果你相信自己可以承擔鴻上博士的罪,那你也必須相信我們可以承擔你,擔任漢諾首領那段時間,犯下那些你認為自己必須負責的罪。如果你認為這是不成立的,你也必須重新評估前提是否成立。'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你會說這都是你的意願,但是那麼多年前,我們應該阻止你參與任何任務,我們作為當時在場的成年人,我們應該阻止博士把你拉進這一切,而不是後來發生的,由你一個孩子--優秀、周全、盡責,比我們任何一個都更好的人--背過我們應該背,或著說,我們應該中止的後面一切事件。'
'看著你這幾年逐漸快樂起來,我真的很欣慰,當你不是想著漢諾,那些過去的罪,單純的享受生活本身,你無法想像那對我是多大的放鬆。我知道你明白這個概念,你說過。但我曾經懷疑你會背著我們的,博士的罪,認為這些生活的歡愉不是你應得的。我希望你能在這條路上繼續走,繼續活著,真正的活著。'
'自首一直在我們的計畫中,看著你現在的樣子,鼓勵了我們。這是我們三人最深的願望,希望你,那位當年阻止我們犯下更深的罪的孩子,那位被命運不公正的懲罰的孩子,能夠得到幸福。'
某天,Spectre說他要走了。他說他決定拿那份禮物 (作為過去幾年當管家的薪水),去幾個他一直很好奇的地方看看。
"我相信了見你,不會做傻事。"
Spectre站在鴻上家那個巨大的門前,背著背包,手上拿著行李袋,對了見告別。看著Spectre那台計程車的車尾逐漸在視野中消失,三個月以來,他第一次按下尊的號碼。等了三十秒,尊接起電話。
"嗨,你最近好嗎?"
"最近很忙,那個跟你說過的實習我拿到了,現在其實在Den City,剛跟學校談完......你呢?還好嗎?"
"我…..方便見面嗎?"
一切都清晰到痛,從見面時略帶尷尬的遲疑,到擁抱,到親吻,他記得自己在哭。
--接下來你想做甚麼?
--旅行,吧。(他想離開這間屋子,這間空虛、冰冷的屋子)
--恩哼,有明確的地點嗎?
--沒,也許我可以寫一個隨機骰子來決定目的地。
他記得尊張大眼睛的驚訝表情。
--我想走在路上,看真實的世界到底是甚麼樣子。
--聽起來超級有錢少爺發言。
--作為還沒被抓的金融罪犯,有錢少爺是個很有用的招牌。
他們漫無目的的閒聊,做愛。他載尊回學校,把車留給他,搭大眾交通系統前往機場。
第一站,一個熱鬧的商港,比起網路巨頭Sol Tech為中心的Den City,這裡實業的比例相當高。第一天他多次被急躁的行人撞開,心不在焉走在路邊在忙碌的上班族看來是不可原諒的犯罪行為。晚上他找了一家青年旅館,跟櫃台要了一間單人房,櫃台人員抬了一下眉毛 (誰在青年旅館住單人房)。很快他就學會了忽略他人目光這個單人旅行必備的技能。三天後,他往內陸前進。
第一次走在森林時,他想到Spectre。也許這個溫帶森林對Spectre來說太平凡了,記得Spectre曾經提過在熱帶雨林有綿延數里的單一植物,還有許多侵略性驚人、觀察時一刻也不能放鬆的微生物。這個平和優雅、物種單一的低地溫帶森林對Spectre來說不夠新奇。然而,他很喜歡森林的濕氣、霉氣和春天剛抽出芽的樹木的味道。他迷上春夏之交,葉子從細嫩翠綠咻地轉深茂密的景色。他決定跟著森林走。這片山脈過去伐木業發達時,有一串隨之開發的城鎮、林道。最興盛的時期還有鐵路。現在鐵路已經停駛,林道仍在。搖搖晃晃的公車感覺相當熟悉,跟大海平靜時很像。接著,他遇上紅木森林。
活了數千年、抬頭勉強看到尖頂的紅木。也許是自身巨大不變的存在,同時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不可置信的同時又平凡至極。他迷上紅木森林,迷上在巨樹底下行走,聞著樹體散發的精油味道,跟著星星上山,在陽光中下山的日子。太陽升起前的紅木森林帶著濃霧,手電筒照著登山口前段鋪面,不認識的微生物跟著繞著燈光一閃一閃。接著,微黃在山陵線拉開,霧氣隨著日出退去,苔癬與低矮小草之間拔起一株株巨木,直徑數公尺,筆直,在歲月間無視周圍一切向上,看不到終點,也無法想像開頭。他靠著樹坐下,聞著被陽光照出的精油氣味,在這個近乎無限的存在旁,分享短短的、近乎不存在的瞬間。一個月的旅館變成三個月 (夏天!怎麼能錯過森林最有活力的時期)、六個月(紅木常綠的秋天!)。旅館的老闆娘曾經問他是不是研究森林的學者,他當下考慮要不要報Spectre的名字,幫他拓展人際網路。
每次走在紅木間,聞著森林,他想到的是他的火焰英雄。
踏出Den City機場,尊在接機口等他。他坐在副駕位,前往草薙翔一新開的Cafe Nagi店面。在Cafe Nagi的休息室,通過Vrains,了見第一次踏上新的電子界。
"嘿左輪教授!"
Ai在星空中騎著金色羊毛的綿羊(品味,了見壓下吐槽),朝他們打招呼。
"我在想阿,既然你不喜歡當我們伊格尼斯的兄弟--"
別,拜託不要。
"--你跟Soul Burner、Playmaker,甚至Spectre的關係那麼好,我發現一個更適合的稱謂!"
不不不不不誰去阻止那個發瘋的Ai
"左輪叔叔!"
一陣沉默後,了見轉頭看Playmaker。
"......不會只是因為這個吧?"
"嗯?當然不是。"
Playmaker語氣理所當然。
新生電子界跟之前以地球環境為原形不同,原生於宇宙,沒有明確的空間界線,視線所及一片黑暗中閃閃亮光,Ai說是個性相近的伊格尼斯們自己據成一團,按照自己的意思打造環境。
"我也不知道他們會弄成甚麼樣子。"
"恩,well, OK。"
"他們可是宇宙生物,是外星人!我怎麼可能知道他們會是哪種外星人!"
"你開心就好。"
"哇左輪叔叔壞掉了嗎?我終於達成第一代伊格尼斯的野望,超越左輪叔叔的想像,Playmaker你看到沒那個總說伊格尼斯是缺陷的左輪--"
"我沒有這麼說過。"
"閉嘴,Ai。"
Ai乖巧地聽Playmaker的話,閉嘴。旁邊Soul Burner靠著了見辛苦悶笑,他們跟著Ai走到最像地球環境的地方,雜草蔓長,毫無秩序,了見決定不要再想這代表Ai是個怎樣的存在,其他地方看起來很有活力,這樣就好了。
"我之前在研究伊格尼斯處理資料的方式時,發現一個奇特的點。"
Playmaker開口,他開始描述伊格尼斯演算法的基本特性,這些了見在過去十幾年已經非常熟悉。然後Playmaker開始描述他的研究,關於伊格尼斯最早讓Sol Tech賺大錢的超高壓縮率Data Material。
"我用Vrains日常的資料流動試驗了一下,我覺得這個資料壓縮方式可以產生非常相近的效果,小京跟我都覺得這個有持續研究的潛力--"
"小京?那個十八歲蹺學的工程師小鬼?"
"恩,我們一直有在通信。"
"阿。"
"不過基本構造畢竟跟伊格尼斯演算法有相似的地方,我想先跟你和Ai討論過,再決定要不要往後發展。"
"聽起來,你傾向於研究下去,甚至發展商業化?"
Playmaker認真地看著他,直率。
"我覺得,如果有一天伊格尼斯跟人類再度接觸,兩者有相似的基礎,可以更好的交流。"
"恩......"
了見歪頭,尊的左手跟他的右手纏繞,輕輕地握了他一下。
"把資料給我,我研究一下,如果沒有跟伊格尼斯演算法的基底重疊,我覺得這可能是可行的方向。"
"還有。"
了見抬起眉毛對Playmaker。
"如果你覺得可行,你願意加入計畫嗎?"
"嗯?"
"錢是一個問題,還有,我覺得你很適合做這種事情,我是說帶頭領導這種事。"
了見忍住縮成一團的衝動,握緊尊的手。
"......我想一下,過兩天回覆。"
Playmaker點點頭,跟Ai一起離開去討論別的事情了。
"看來你金融罪犯的履歷要變長了。"
尊瞇著眼笑,了見也笑起來,搖搖頭。
"沒有當時誇張的時間壓力,不需要搞那麼複雜危險的方式,而且我還沒答應呢。"
"對,還沒答應。"
"之前的計畫把漢諾資金花得差不多,不知道現在的房地產抵押價值如何,得查一下--"
"還沒答應。"
了見假裝困擾的皺眉,看著尊滿臉的笑容,假裝很快的變成鏡像般的笑臉。
"車子不能拿去抵押,我喜歡那台車。"
"喔?飆車上癮了?"
"嘿我可沒吃過罰單。"
"不代表沒有飆車--"
尊的頭突然靠上來,低聲說話。
"歡迎回來。"
"......我回家了。"